不必留

抱歉,我不怕的

梦幻丽莎发廊

*性转






京海入夏早,五一才过,烈日已经灼得皮烧。下午两三点的光景,太阳晒得人发晕,路边的狗都热蔫了,恹恹地趴着晾舌头。警校本身就在郊区,不比省理工地处市中心,眼下这个时间段同午夜一样,都是世界最静的时候。天地间只能听见蝉叫、风动叶摇,还有竹编躺椅嘎吱嘎吱响的声音,整条街的人都还睡着。


李响也不想出来,可他头发长长了,得理。他原来是自己剃,后来学校有人打架挨了处分,保卫处不许学生带利器了,他才改成在街口大爷那剃,不洗头一次三块,便宜。但今早教官让他别像之前似的瞎弄,说下个月就全市比武了,领导都要来,他是重点苗子,精神点能加印象分。


他其实觉得自己原来剃得也挺精神的。


但教官和大队长都这么说了,只能找个好点的理发店。他平时不大出门玩,警校附近有没有便宜又剪得好的理发店,他还真不知道。刚倒是路过几家门口转着五彩条纹灯的店面,长发的短发的红男绿女贴着玻璃笑,但那种地方估计挺贵。他不想为剃个头花那么多钱。


既要好点又不能花太多,李响找了快一小时也没找到合适的。刚收假回来,今天下午没课,不过警校有门禁,晚上还得开会。走到街尾,他心里有点急,扭头一看,巷子里两边各一家成人用品店,再又是相对着的两家招待所,一所叫海阔天空,一所叫香格里拉,名字一个比一个响,门面一道赛一道破。最里一家窗户大敞,晒着一排衣服,中心一件玫红色胸衣,显眼非常——李响不提防扫见,压根没敢细看,一晃眼又瞧见条粉红短裤,就招展地晒在胸衣旁边。


那蕾丝还湿答答往下滴水。他跟被火烫了下似的,眼神一跳,刚抬脚要走,忽然发现短裤好像遮住了块灯牌。白天没亮灯,不过也能看出来是五颜六色的圆点拼成了“发廊”俩字。他犹豫一下,抬手捋了把汗湿的头发,还是过去把帘子掀开了:“理发吗?”


店面不大,正中摆着张旋转椅,椅子前对着镜子和挂钟,椅子后是张窄床,搭着条粉红色毛巾。风扇呼呼转着,但没人。里头似乎还有间屋子,也用密密的红珠帘隔着。李响等了等,决定再问一声,没人应他就走了:“有人吗?”


里间过了几秒才答他说有。是道女声,还是道怪好听的女声,柔得发磁,“你直接进来吧。”


李响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怪,走过去,没急着把帘子掀开。这门框太低,他站直了八成要撞到头,只好微微躬身,手稍微把红珠拨开,拘谨得像揭盖头。


不过也不能怪他拘谨。才拨开条细缝,一股香气就幽幽地直扑上来,其实不难闻,是爽身粉和花露水混合的味道,可能还有点别的,只是李响闻不出来了。


他这会什么都注意不到,因为正对着他的躺椅上睡着个女人。


一个挺漂亮的女人。


不瘦,但也算不上很胖,大红吊带裙,绿色小开衫,脚趾涂了玫红指甲油,有些斑驳,似乎还没来得及补,白花花的好皮好肉,水一样四淌。黑发烫了细卷,垂到腰际,末梢枯枯地发黄,显得黑愈黑、白愈白、红愈红起来。一个俗气到顶的漂亮女人,李响觉得这鲜艳像蛇一样咬了他一口。


那乌眼仁也是黑漆漆的一轮,望着李响时,仿佛要从眼睛里泼出水来:“以前没见过你。”


李响手脚发麻,也不知道说什么,木木地点了点头。女人也点头,冲他笑了一下:“一次五十,可以进里面。”


五十块够李响剃二十次头。本来他应该立马转身走的,但眼下他脑子嗡嗡的,没忍住又看了眼那女人的脸,问她,“上外面行吗?”


“什么上外面?”


李响不太好意思,摸摸后脑勺,解释说:“我看你外面也有椅子,坐那是不是能便宜点?我就剃个头,不用别的。”


女人听他说着,脸上渐渐显示出一种很奇异的神色。她把自己从椅子里撑起来,小女孩般抱着膝盖,瞅了李响半天,噗嗤一声笑了。


这一声把李响脸都笑红。他久违地感到难堪,慌忙说,“不行也没事——”


“行,行。”女人踩着塑胶拖鞋站起来,那拖鞋也是桃红色的,“是能便宜点,出去等着,我给你五块一次。”


李响并不觉得这只是便宜一点。但他终于能分出心神环顾四周,才发现里间比堂屋更小,一张床、一只立柜、一把躺椅,再就是一个隔断开的厕所,东西不多,收拾得也挺干净——就是太干净了,不像做生意的地方。


就连街口大爷都有一套行头,理发店该只多不少才对。但这间“发廊”几乎什么也没有。


他立在原地,看女人叮叮哐哐拿东西。红色的脸盆,粉色的毛巾,绿色的洗发水瓶子。李响要帮她端,她没瞧他,用胳膊挡开了,径直打帘出去,“说了让你等着。”


李响跟着她走出去,问,“五块钱带洗头吗?”


“你放心好了,我不骗学生的。”她示意李响在床上躺下,“你是学生吧?”


李响点头,很听话地躺下。这个姿势他能理直气壮地盯住她的脸看,这女人嘴唇肉嘟嘟的,水润发红的样子,令他想起中学范文,女孩的嘴唇像花瓣。但她的嘴唇又比花瓣要厚而有水分得多得多,李响语文学得不好,一时半会想不出形容词,只好沉默地望她。她的手掌也是浑圆软润的,抵着他头皮,身上香香的味道,比刀片的触感还要麻痹神经——甚至于李响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理发怎么是用剃须刀。他只听见女人突然问,“你是哪个学校的?”


“警校。”李响照实答道。顿了顿,他又说,“我叫李响。”


女人只笑笑,说了声挺好,就不再开口了。李响等了一会,闭上眼,心脏怦怦直跳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问这个干嘛。”


“我们学校对发型有要求的,”他说到这里又停了停,“……经常得剃。”


“噢,想照顾我生意呀?”女人捏了捏李响后脖颈,他差点没整个人蹦起来。紧接着就听她说,“你还是别照顾了,五块钱剃头加洗头,你要再多照顾几次,我亏水电都亏不过来。”


“下次、下次我做五十的。”


“傻的。”她又噗嗤笑了。


李响睁开眼,梗着脖子,很执著地望着她。她扫他一眼,不咸不淡的口气,“刮破肉了我不赔啊。”


李响嗯了一声。他感觉有头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,掉进他衣领里,刺得慌。女人也发现了,推完最后一刀,她伸手摸进去,替李响拂了拂。她的手比李响的体温凉很多。


“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。”她忽然说,“叫我阿蔷就好,蔷薇的蔷——你不要动,我给你洗一下。”


她不肯告诉他真名,他也没有追问。阿蔷的洗发液似乎是栀子花味的,很香。他睁着眼睛看她,觉察出她洗头的动作很奇怪。不是说不娴熟,而是感觉好像在给小孩洗,轻手轻脚的,不敢碰他似的。


“你们毕业是不是都要做警察?”阿蔷洗好了,边用毛巾为他擦头边问他。李响不太习惯被人这么伺候,从阿蔷手里拿过毛巾,自己胡乱撸了两把,“应该是吧。”


阿蔷又说了句“挺好”。李响擦完,抬头看了眼镜子,剃得其实不太符合纪律,但他没说,只是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,一股脑递给阿蔷,“我能再坐会吗?”


阿蔷只抽出一张五块,把剩下的钱又都还给了他,“我家店地方小,你坐着就不好做生意了。”


明摆着是赶人的意思。李响有点无措地站着,阿蔷却没再说话,只是回身把毛巾叠好放进脸盆里,抱在怀中走了几步,又扭头朝他笑笑,径直打帘进了里屋。李响原地站着发了会呆,等他记起看挂钟时,已经快到六点——离门禁只剩一小时了。


他慢吞吞往外走,才跨出门,一滴水就啪嗒砸在了他鼻尖上。


是那件粉红蕾丝。


热气又蒸上来了。痱子粉和花露水的香气,栀子花味的洗发液。梦一样的阿蔷。



这是一九九四年初夏,李响在警校念书的第一年。日光如金,闪闪镀在他健美的腰背,一条脊骨,伏在皮肉下,如生命的康庄大道般隐隐可见。他喘着气冲进校门,踩上了最后五分钟门禁,寥寥几个人狂奔着从他身边经过,也都笑着喊他响哥。


冷水冲刷,蓬蓬地卷出泡沫。他坚定到像一块浮出海面的岩石。然而神情中飘摇之态,却很有风雨欲来的意味。


他知道他还会再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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